我在一次家族排列中看見我的男性祖先像是活著卻像死去,女性祖先既憤怒又強勢,同時無力地看顧著這個家。

在那一瞬間,我領悟到我爺爺經過了823砲戰之後,有一部分的他留在了戰爭的現場,若以精神科的話語來談,他罹患了PTSD。他本來是一個開朗的少年,當兵後回到家鄉,開始沉默、開始抽菸賭博,脾氣變得暴躁,有時候呆若木雞,需要我大伯拉著他去魚塭工作。

對我奶奶來說,一場戰爭帶走了她的丈夫、孩子的父親,她必須要隻手扛起這個家。

在《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提及:"心理創傷就是在生活中持續受到創傷的影響,彷彿創傷事件依舊存在,不會變也無法變,任何新的遭遇或事件都會受過去毒害。

創傷發生後,倖存者用與過去不同的神經系統來體驗世界,這些人傾注所有精力壓抑內心的混亂,代價是無法自發參與自己的生活。他們試圖控制無法忍受的生理反應,卻因而導致各種身體症狀,包括纖維肌痛、慢性疲勞,以及其他自體免疫疾病。這說明了為何創傷治療必須納入完整的生命體,包括身體、心智與大腦。"引自p.63

我們可以想見,在經歷過戰爭之後,那些從戰場中所回來的男性,可能都像是我爺爺一般,更別提在那之間,他們在日治時期只學了台語與日語,而當換了政府統治之後,他們過去的母語與國族認同都被迫消逝,那是一個集體的創傷。

我的爺爺的身體回來了,卻是有體無魂的狀態。

即便,我奶奶的丈夫有在又像不在一般,他終究得養家,母代父職。

我在小時候就時常聽她說,她是如何地辛苦,將我爸揹著,千里迢迢地從鄉下背到鄉鎮去求醫等等諸如此類地事宜。

爺爺在她含辛茹苦帶大小孩的歲月當中,成為了會為了賭博拿錢而打老婆的壞丈夫,有在比沒在還要糟糕。

因此,她既要是母親,同時也要是孩子的父親,只因這個家不能垮。

我發現,這並非只是我家族發生的事情,當我在諮商實務現場浸潤越久,聽見越多人的故事,才發覺原來有些人的爺爺或外公、甚至曾祖父,曾經因當時日本政府的要求而去南洋當兵,但由於二戰期間過於混亂,家族並不確定他是生或死,身為家族中的母親就必須要扛起一切養家,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其實,我的曾祖父也是,聽老一輩的人說,我的曾祖父似乎很早就離世了,但我的曾祖母為了要養家,必須要拾荒,叔伯們說,她九十幾歲時還很硬朗,他們是小小孩的時候都跟在她屁股後面撿垃圾、睡午覺。

從這裡我們會看見,我們的家族有個代間傳遞的創傷,那就是以傳統觀點的撐住這個家的男性不見了,而女性必須要母代父職,但在二戰期間仍是相當父權時代的觀念,女性能做的工作很有限,不過也因為戰爭時期男性都去打仗了,女性就得以加入勞動市場,然而這時候小孩誰顧呢?

我在準備繪製日治時期塔羅牌,我看到歷史照片其實是大小孩揹著小小孩,一起到廟宇廣場前遊玩。

我們會發現那時代的人光是要活下來就好不容易了,怎麼會懂甚麼"親職化兒童"或是"被忽略、被剝奪的情感需求",當時我的奶奶失去了她最疼愛的女兒,也就是我大姑,她也只能咬牙繼續撐著,因為家裡還有好多口等著她養,她不能倒下。

直到老年時,她的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了,她才能不斷地訴說對大姑的思念與遺憾,好彌補那段沒有辦法好好地哀悼大姑的時光。

然而,這樣的故事並不是單單只存在我的家族當中,在跟個案工作、在督導的現場,類似的家族故事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及,我才發覺,倘若我們這一代一直都是看著上一代、上上一代的母親是長這樣,那麼,我們又會如何期待"母親"這個角色?

"幻影是一種從不曾意識到的無意識所形成的結果…它以一種有待確定的方式傳遞:從父母的無意識進入孩子的無意識中。很明顯地,幻影所具備的是與動力上的潛抑相當不同的功能。幻影周期地強迫回歸,範圍上超出了可以形成症狀的所謂受潛抑之物的回歸(a return of the repressed);它的運作就如同腹語術、就像主體自己的心智拓樸裡存在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這些法國分析師將這種與跨世代(transgenerational)幻影的連續性有關的歷程,稱為「保存的潛抑」(preservative repression)。

他們認為幻影可以對家族世代持續地滲透與徘徊籠罩,還能跳過幾個世代而在後來繼承的世代裡依然傳遞下去。因此,受到最初創傷性文化情結影響的場域,仍然透過無意識對無意識的傳遞動力,跨越了好幾代而保存下來,繼續建構集體的和個人的事件。

在我看來,「幻影」現象對某些特定文化情結來說,是它們的獨立自主性強而有力的證明。像這些情結跨代地在個體身上繼續作用的情形,"引自《文化幽靈》 p.129

代間除了會傳遞基因、集體潛意識、文化還有我們共同不言而喻的創傷。

#榮格心理學 #文化幽靈 #母親情結

我們對於主要照顧者自然有我們的期待,而我們也會從與她的互動當中,學習了甚麼依附關係,知名的精神分析學者克萊茵認為母親在孩子的生命早期扮演著至關重要且極其重要的角色。

母親是孩子最早、最強烈的客體關係對象;而孩子與母親的關係,深刻地影響著他們日後的人格發展、人際關係、以及面對世界的態度。

我曾經談過我與我母親之間的愛恨糾葛,但當我看見她是在甚麼樣的情境脈絡下長大,被歷史難以言喻的創傷與幻影所影響時,我突然間很能夠理解她為何難以成為讓我安全依附的客體。

在過去那個時代,女性是非常早婚的,甚至可以想見我奶奶在還沒有滿20歲的時候,丈夫就去當兵了,然而小孩也生了,她自然成為了一位母親。

二戰之後要甚麼資源沒甚麼資源,我們充其量不過就是戰敗國後退出的殖民地,還能是甚麼?連自己是哪一個國家的人都感到混亂。

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之下,能活下來,能將小孩養大成人,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然而,曾祖母與奶奶的堅韌,在我父執輩的心裡烙印下一個"母親"該有的樣子。

他們在無意識之間找尋著這樣的女性,但這樣的女性若太有個性,就會跟我奶奶產生對抗,倘若太過於順服與自卑,就會被壓制到生病,如我母親,畢竟他們對於"母親"這個角色有太高的標準在那裏,一般人很難到達那個標準,就會更懷疑自己不夠好。

更別提,我的奶奶那無意識裡的忌妒與攻擊,那就是她的媳婦都有"丈夫",婆媳之間的權力鬥爭怎麼可能沒有(唉,對,我的父執輩都是母親的兒子,某程度也算永恆少年)。

倘若,我不是一股腦兒地將我母親塞進我理想的模板裡,而是將她放在家族歷史的脈絡當中,我會看見她被切割成好幾塊,不論是要成為理想的女兒、理想的媳婦、理想的母親、理想的伴侶、理想的社畜...這歷史中的創傷如此巨大,她被灌輸了這麼多角色的期待,連自我是誰都不曉得,又要如何讓我感覺到充分的母愛呢?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母親"這個角色在台灣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所承擔的責任和壓力遠遠超出了常人的想像,"母親們"的困境並非個人性格問題,而是受到時代和家族歷史的共同塑造。

我在課堂中有許多已經有母親這個角色的學員,我也有身旁的姊妹成為了母親,我發現她們對於"母親"這樣的角色身分有很高的自我期許,所以時常在不知覺中過度地消耗,忘了回頭照顧自己,卻又懷疑自己做得不夠。

#王浩威 
歷史的巨輪碾過,留下了無數的傷痕。這些傷痕不僅刻在我們的祖先身上,也深深地烙印在我們的基因裡。而為了要證明我們是這個家族的一員,我們會下意識想要效忠家族的精神,也成為了如此"強韌"的母親,使得我們在無意識當中難以去認回自己的傷痕與脆弱,而強迫自己必須要成為全方位的母親,卻忘了自己也是被情感忽略的環境下所長大的孩子。

在《中年之路》的系列講座中,王浩威醫師曾談過,我們走向個體化的旅程,不僅僅要穿越父親情結,也要穿越母親情結,若我們也能夠看見"母親"之間所傳遞的代間創傷與責任,是如何壓垮"母親們",那麼我們就會對自己的母親有更多的同理,也會對自己作為"母親"這個角色的"不夠完美"而放過自己,進而寫出不一樣的故事。

倘若你想要了解更多關於占星命盤作為媒介進而了解更多的自我療癒的途徑,歡迎參考我在12月中旬開設的線上講座,提供錄影回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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